星期二
九月十日,星期二,放学后。
“有人要杀我。”
我走入系主任张甲的办公室,站在他的面前。因为系主任面无表情,我只得又重复一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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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件事情我很清楚——身边有人要杀我。”
我指了指额头上的纱布。那后面破了个大口子,大概半个小时之前,我到学校医务室做了简单的包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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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因为地上有个……弹珠球?”
“一把钢珠,就是自行车轴承里面那种。从楼梯转角突然洒出来。”
“那个,只是有人不小心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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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是找不到人!”我稍微提高声量,“没有人走出来道歉。我步步为营爬上楼梯,捂着头,走遍每一条走廊和课室,也没有找到人。”
“哦,每一个课室呀。”
系主任挑起嘴角,看上去像是对我小题大做的一种嘲笑。
“但是,必须搞清楚是谁……”
“是学生的恶作剧啦。你当小鬼的时候,难道没干过用弹弓打人家窗户然后开溜的事吗?肇事逃逸,就是这么一回事。总之,只是碰巧而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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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禁仔细打量对面那个人。张甲今年43岁,脸、身材和气度都小如绿豆。不过,他9年前就当上了新闻传播系的系主任,后来又转到广告系当头,也就是说,34岁就官拜此级,算得上年少得志,只可惜后来止步不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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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生毕业以后,虽然我一度自信满满,但最终却没得到留校的席位。当然,这本来也不是我的首选。上学的时候,我个人制作的动画短片拿过某个国际奖,这让我赢得了几个知名企业的聘书。但是母亲更希望我教书,有一份安稳而体面的工作。她独自养育了我半辈子,很是疲惫,这种心情也可以理解。竞聘母校的讲师职务失败后,母亲劝我继续念博,她单纯地认为问题出在学历上面。但我拒绝了。母亲又跑了很多关系。她年轻时带过的一个学徒,开了一家专门向学校推销校方责任保险的中介公司。据说,这位人士神通广大,每当发生校园事故,无论是学生从楼上跳下来,饭堂用了过期的食用油,还是老师挨了群殴,他总能从天而降,悄无声息地帮学校一一摆平。因为有这项本领,自然和很多高校领导建立了亦公亦私的良好关系。通过这位有力人士的引荐,我来到这家名为北蓓综合师范大学的民营学校执教鞭,一转眼已经10年。最初我给学生讲西方美术史的课,后来学校开了几个新媒体方面的专业,接着又成立了传媒学院,我就申请调到新学院的广告系,来到张甲手下。
总体来说,张甲对我还算不赖,起码没有穿小鞋一类的做法。他虽然年纪不大,但是似乎早断了向上爬的幻想,也犯不着和小辈争争抢抢。学生对他的评价也不算坏,虽然教学的理念可谓迂腐,但这种人并无话语权,只是棋子而已,这一点连学生们都心知肚明。唐甜就说过:“那个人的欲望,无非和我们一样而已。”所以,我在教学楼的楼梯间摔得满头是血以后,才会考虑来和他说一声。当然了,他会不停打断举报人的话头,一副打算敷衍了事的态度,也在我的意料之中。
我想了片刻,决定还是说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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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碰巧的事会发生三回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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闻言,系主任果然呆了。
“三天前的早晨,我在学校东门准备过马路,红灯还亮着的时候,突然有人从后面推我。我朝外踉跄了两步,好容易才站稳,一辆货车就在我身边呼啸而过。”
“这个……看到是谁推你了吗?”
“你知道那条大马路吧,有四五个方向,每次等红绿灯,人都特别拥挤。而且,连时间都估算好了,绿灯随即亮起……所以,没办法在人群中找出凶手。”
“凶,凶手吗?”系主任尴尬发声。
“还有,就在昨天。”我继续说道,“我被下药了。昨天上完课,我把保温杯漏在课室里,当拿回来时,却发现里面的水有异味。我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劲,本来想一股脑倒掉,但转念一想,不会是有人往里面加了什么吧。我就让一个医学院的朋友帮忙检查了一下,结果是:水中溶解有大量的地西泮,也就是安眠药。这样还算是恶作剧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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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么一说,系主任也哑口无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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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……然后呢?”
“我想报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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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小个子男人把烟放进烟灰缸里,交叉着胳膊,像遇到是什么难题般闭上眼,一脸阴沉。过了一会,他说:“太夸张了,再看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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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反应可谓不出我所料。
“看看什么呢?”
“你觉得是学生干的?目的是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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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知道,但从手段来看,我只能认为凶手想杀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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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别凶手凶手的。这是学生的一种不良行为,换言之是学生和教师之间的对话问题。”系主任用一半官腔,一半安慰的语气说,“骚扰,只不过是骚扰,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,如果就此惊动警察,以后会惹出笑话。再等一次怎么样?”
看到我没有点头,那个男人转而不怀好意地低笑一声。
“会不会是何冲老师太受欢迎,惹下了风流债,哪个小姑娘要给你小惩大戒呢?这样的事情,传到院长或者校长耳中可不好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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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站起身,头也不回走了出去。
已经下课了,偌大教学楼里一个人都没有。这栋新建的教学楼占地可观,空阔得像一座中世纪的城堡。很多地方没有开灯,只有瓷砖地板泛着青色的幽光。有时我穿过那些阴暗的区域,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,仿佛被某种力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,直至感到后背发凉。这种对黑暗和冰冷的恐惧,连盛夏的热力也无法驱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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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到楼下,夕阳的光辉穿过走廊,形成一条黄色的明暗交错的隧道。我看见隧道的尽头,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靠墙而站。准确来说,是女的靠着墙,另一个人扶着墙,站在她的面前。
我听到类似争执的声音,男人伸手抓住女人的手臂,又扬起另一只手。
我走上前,那对男女立刻转过头。女的是唐甜,男的是韩小明。其实我在远处就认出他们俩。
“韩教授。”我点头致意。
韩小明松开抓住唐甜的手。在这种情形下,哪怕平时如何不可一世,一个副教授也得注意自己的形象。
“何老师,我在和学生谈些事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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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学生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“对,你的学生。”虽然口上这么说,但是韩小明却没有看我,而是紧紧盯着唐甜的脸,“那就劳烦你好好管教了。有些孩子,不管教的话坏习惯就改不了。”
说完,这位公子哥儿扭头走了。
我看着唐甜,她的手臂上留着红印,但脸上满不在乎。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,目的是不让别人知道她内心的慌乱。
“嗨,你头上怎么长大包了?”女学生看见了我额头的纱布,开腔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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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个老师找你有什么事?”
“喂,是我先发问的吧?”
“不小心摔了一跤。”
“哎呀,我说,你不会是从楼梯摔下来了吧?”唐甜似乎注意到我摔得很重,声音关切起来。她走过来,伸手要摸我的额头,我躲开了。
“切,摸一下也不行吗。怕你那位公主发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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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刚才我听见了,我听到韩小明说……”
“说什么呢?”女学生挑衅地抬起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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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让你小心点……怎么回事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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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瞬间,女学生的眉间掠过一阵颤抖。我知道那是她慌张的表现。但她立刻回复了平日的神情。
“我想杀了那个男人。”她镇定自若地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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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我睁圆了眼睛,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,“当然,想杀的男人也不止他一个啦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还有谁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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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学生猛然抬起头,深深看着我的眼睛,而我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内容。她背着一个哥伦比亚牌的绿色的书包,上面系着的挂坠因为身体的大幅动作而摆动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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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譬如你。”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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